杨向奎:只要知识分子群体保持清流的品格,民族就不会灭亡!
杨向奎(1910-2000),河北丰润人,《文史哲》杂志首任主编,曾任山东大学教授、中文系主任、历史系主任,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研究员、清史研究室主任,第五、六届全国政协委员。长期从事中国古代史、经学研究工作,著述丰厚。
杨向奎先生
原 载 |《斯文一脉》上卷,第280-285页
原 题 | 知识分子必须保持清流品格——杨向奎先生一席谈
游子都有乡愁,就是想念故乡。我离开山东大学以后,就像游子想念故乡一样,常常想念山东大学。我在山东大学那几年,正是新中国成立前后,的确是最值得怀念的岁月。这次回到山大,除了看望老同事,还很想见见新中国成立初期的老学生。今天在座的大都是我的老学生,有的我能够叫出名字,有的叫不出来了,请自报姓名吧……有的一别几十年,这是第一次见面,的确面目全非了!这些年的风风雨雨,大家都经历过来了,一定都有不少收获。
我的著作都是绝对正确的
《中国古代社会与古代思想研究》封面图
给林彪讲中国哲学史
1970年春,我忽然接到组织上的通知,叫我去“一个地方”。我坐着接我的汽车到了北海的军委礼堂,从那里又送我到了毛家湾,见到了叶群、林彪,叫我给他们讲中国哲学史。起因是,毛主席在中央开会发言时,喜欢讲一些典故,他们听了不知道怎么回事,包含什么意思,希望我能够发挥咨询作用。1966年春天我曾经给他们的孩子老虎(即林立果)做过家庭教师,当然也是组织上叫我去的。林彪、叶群给孩子选家庭教师有三个条件:一是党员,二是有学问,三是老成持重。组织上说我完全符合这些条件,就把这个任务交给了我,我作为党员,不能拒绝。那时老虎还小,显得很有礼貌。1970年再去,就轻易见不到他了。后来中央在庐山开会,林彪、叶群都去参加,就把我送到北戴河“疗养”。庐山会议后,又把我叫回去继续给他们讲课。头几个月不让我回家,1970年冬天起让我回家住了,但规定我每月必须给林家打两次电话(15日和30日各一次),请示任务。我一直认真执行了好几个月。1971年的九一三事件(林彪折戟沉沙)我毫无所闻。1971年9月15日,我按时打去电话,没有人接。9月30日又按时打去电话,接电话的换了人。10月2日看《参考消息》,知道中国发生了“非常事变”。接着向李希凡(他在人民日报社)打听,知道是林彪出事了。不久听了传达文件。
在监狱里研究相对论
在监狱里,我该怎样打发被审查监管的岁月呢?这是我不能不认真思虑的。刚才说“人无近虑,必有远忧”,就是那时候体会到的。因为时事、政治类的书刊不准看,我决定利用蹲监狱的时间学英语,又读了一些最新出版的物理书。我下功夫切实研究了相对论,觉得爱因斯坦的有些看法站不住脚,于是写了几篇有关相对论的论文,和爱因斯坦商榷,请军宣队转给北大或中国科学院。出狱以后,我自费出版了两本书,一本是《论时间、空间》,一本是《熵和引力》。请卢嘉锡看了,他是著名的物理化学家,当时是中国科学院的学部委员,他不赞同我的观点。1981年我被派赴美国访问研究一年,临行前请人翻译了一本带去,寄给美国的一个刊物。不久接到这家刊物编辑部的回信,说准备发表。可是我左等右等也不见发表,再去信催问,答复说:“我们是个小刊物,不敢发表您这样的大文章。”我要他们退稿,不退,说是还准备刊用。又是长时间没有下文。回国后再去催问,他们干脆不回信了,我至今也没有收到退稿。这家美国刊物真够滑头的。可能是因为爱因斯坦的名气太大,相对论早有定评,我又不是这方面的知名权威,想撼动相对论,事关重大,他们也吃不准孰是孰非,因此觉得发也不好,不发也不好。
知识分子必须保持清流品格
我现在正在写一本《宗周社会与礼乐文明》,因为要占有许多实际材料,写起来很费劲,还特地跑到陕西、河南去察看古迹。同时在写一本《大一统与儒家思想》。等这两本书完成了,1990年后准备写一本哲学书,讲人生的。当然是理论著作,但我不愿意空谈理论,也打算适当结合实际,比如可能谈谈不正之风问题。对不正之风,你不能简单地硬碰,那样不能解决问题,要分析研究其中的道道。就知识分子来说,必须保持清流品格,不可迎合不正之风。只要知识分子群体能够保持清流品格,民族就不会亡。这里顺便说明一下,亡民族和亡国是两个概念,亡国不等于亡民族、亡天下。青年人要想在事业上有所成就,不仅要保持清流品格,还要勤奋刻苦。除了极少数例外,一般人都是普通才能,有点成就都是汗水的结晶。10年努力可有小成,20年努力可有一定成就。我年轻时每天工作十五六个小时。我开始教书是教魏晋南北朝史,现趸现卖,为了备课,每天凌晨4点就起床。从那时养成了早起的习惯,至今还是这样。我蹲秦城监狱时已经60多岁,每天还坚持工作十来个小时。凭着监狱里的积累,1976年一出狱我就写了一篇数学论文,找到童第周,请他转给华罗庚看看,可是华罗庚正在患病住院,没好麻烦他。我生于1910年,到1990年就80岁了,精力不如以前了。我原来治学的习惯是同时搞三个课题,三头并进。80岁后,将后退一步,改为同时只搞两个课题。除了打算写一本谈人生的哲学书,还打算继续研究物理学,不过现在还不知道究竟要研究物理学领域的什么问题。因为爱因斯坦在相对论方面没解决的问题,我已经都解决了。研究量子力学吧,那需要很高的实验条件我不可能具备。
我可以开一门京剧研究课
我一生的学术贡献主要是什么?现在看来是在历史研究方面,也许若干年后,我对相对论的研究才会得到承认,那方面的贡献会大大超过我在历史研究上的成果。
我不过是个中等之才,活到老学到老写到老是我的最大愿望。
我并不狂妄自大,并不觉得自己是一朵花,一切都好,我知道自己有很多缺点和不足。总起来说,我不过是个中等之才,在外语上只是下等之才,有点成绩完全是靠努力苦干得来的。我的刻苦习惯是从小养成的。我幼年丧父,大家庭没有分家,伯父是家长,掌握财权。每到我要交学费的时候,母亲就带着我去央求伯父。我深知学费来之不易,因此学习非常刻苦用功。这习惯一直保持下来,以此为乐。《说文解字》我读过十遍,抄写过三遍。我的实际操作能力不行,记忆力也不行,于是避短扬长,搞点抽象的东西。我对自己的文风一直很不满意,总是老一套,四平八稳,想改,可是改不了。不久前《四川文学》约我写一篇关于李冰(古代水利家,都江堰的设计者)的散文,费了好大劲也没写成。
我提醒自己,年老了不能放下笔,因为一旦放下笔就再也提不起来了。
人是会改变的。1946年前后,我在东北大学(校址在四川三台)教书时,同事中的左派教授有赵纪彬、叶丁易(地下民盟盟员)、杨荣国(地下党员)。在“文革”中,尤其是在批儒评法时,杨荣国成了“四人帮”麾下红得发紫的红人,到处做报告。新中国成立前,山东大学的丁×教授骂共产党,他在1952年就去世了,如果多活几年,也许思想会变化。我在中国社科院的同事钱钟书年轻时非常狂妄,因此西南联大不聘请他,他到湖南的一个师范学院教书。别人讲课时他在门外听,听了故意高声哈哈大笑。年老时他的脾气就变好了,现在对人平易谦恭得很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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